读大三那年,“十一”放假,几位热爱生活的男女同学到隔壁的学校实验林场壮游,捡了一包蘑菇。据说当时有同学建议谨慎对待,但两位男同学——一位来自广西,一位来自云南——豪气干云地说: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还有比我们更懂的吗?
这当然都是事后追述。这些蘑菇随即在女生寝室被料理成几大瓶肉酱。除了那几位踊身入局的先行者,还有若干非正式邀请的同学来到女生寝室,品尝了鲜美的手作蘑菇肉酱。
我走进女寝时,蘑菇肉酱的香气犹在。一位刚吃了几大口肉酱的男同学神色迷惘中透着欣然地望着我,说:“咦?为什么我看到了两个你?”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那个“十一”假期,最终有数位同学在医院度过,所幸有惊无险。这事终于成为笑谈,因为我们的专业是自然保护区管理,真菌是必选的一门专业课。悲剧程度不下于多年猎手被雁啄瞎了眼。
多年后,每到夏季来临,“去云南,吃菌子,看小人”成为轻松惬意的时尚梗,我就难免回想起当年那两位信心满满的云南和广西同学,某种程度上理解了,为什么电信诈骗基地要选择在毗邻云南的缅北。常年看见“小人儿”,或许让来到这里的人们自带一些魅惑的超能力。
“看小人”的说法很容易让人将食用有毒蘑菇的后果导向致幻这种颇为文艺的方向。我怀疑致幻作用可能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更接近于某些成瘾物的合法替代,比如大麻。大麻当然不能随便尝试,蘑菇可以,而且还附赠无辜的受害者心态。所以“去云南看小人”或许并不是一个自嘲的玩笑,而是一种真切的追逐——脱离现实、麻醉自己,风险又似乎不那么大的冒险。
在一些圈内朋友认为是十年来国产电影最佳的《椒麻堂会》中,就有主角邱福吃了毒菌子“看小人”的一幕。不过这一幕的出现毫不生硬,有些时候,现实的荒诞感会让人希望过去的一切都仅仅是中毒后的幻觉,总有醒来的时日,所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是也。
如果蘑菇爱好者能保证,每次冒险都会精准撞到可以“看小人”的菌子,倒也算个美好愿景。但现实并非如此。把吃到毒蘑菇的后果简化为“看小人”,不仅不科学,而且相当危险。
在中国蘑菇最丰饶的产区云南,有900多种食用菌和200多种毒菌。这些毒菌的毒性,一般来说可以分为七种,造成的伤害从非常致命的急性肝、肾损伤,到相对安全的胃肠炎症、光敏皮炎,“看小人”只是这七种伤害中“神经精神型”下的一类,即含裸盖菇素种类导致的致幻性神经毒性。其他几种神经毒性的症状,可不见得是“看小人”这么浪漫。
红黄鹅膏(Amanita hemibapha) 拍摄:Stephen Axford
误食毒蘑菇中毒的案例中,最典型的杀手为鹅膏属物种。鹅膏属的菌子,包括美味食用菌,也包括有名的剧毒杀手。在国外,90%误食毒蘑菇中毒死亡是由剧毒鹅膏所致,在国内的比例则为70.5%。据统计,我国有12种剧毒鹅膏物种,从温带至热带都有,其中云南有6种,各地都有分布。
鹅膏属及其他几个含有鹅膏肽类毒素的菌子种类,经常同时造成肝肾的严重损害,造成肝肾功能的衰竭。更要命的是,鹅膏肽类毒素中毒还有相当长的潜伏期,具有假愈期,也就是说,虽然吃完看着像没事儿的,但“牛头马面”的邀请函说不定已经塞到了你的口袋中。
人类肯定很早就吃过毒菌子的大亏,自然早就有人想到把它当做致命的武器。金庸在《倚天屠龙记》中,记述了一次群众误食毒菌子造成多人死亡的惨剧。这起中毒事件其实是一次明确无误的谋杀——当然也是正义的“反杀”。
当时张无忌和杨不悔被几个饿慌了的歹人捉住,准备当肥羊一样吃掉。
“(张无忌)突然间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下生着十余棵草菌,颜色鲜艳夺目,心中一动:‘这不知是甚么菌,不知有毒无毒?毒经上说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
……
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便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确是香气扑鼻。薛公远早就饿得急了,闻到菌汤香气,便不拿去喂张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得紧!’又去舀了一碗。
简捷伸手抢过,大口喝了,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薛公远和华山派其余两名弟子也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草菌从何而来。”
几位歹人就此送了性命。
毡盖美牛肝菌。俗名:见手青
在真实的历史中,毒菌子作为杀人武器,可以上溯到很久之前。古罗马皇帝尼禄的母亲小阿格里皮娜毒杀任何阻碍她或者她儿子的人。当她的丈夫克劳狄乌斯企图把皇位传给别人时,她毫不犹豫地喂他一大碗毒菌子。皇帝陛下用膳后不到12小时便过世。
1850年,美国威斯康辛的玛丽·蓝道的丈夫去世,尸检发现死因是蘑菇中毒,但当时是冬天,理当没有蘑菇采收。这位杀夫女性的罪行始终未被发现和追究,直到她临终前自己吐露实情。
需要指出,张无忌以毒菌子自保,可以说非常之侥幸。因为他判断菌子有毒无毒的依据完全不靠谱,鲜艳与否根本不是可信的指标。民间识别毒菌的很多方法大多不可靠,有的方法常常只适用于个别物种,没有普遍适应性,包括以有无汁水或断面是否变色、是否生蛆或生虫来判断菌子是否有毒,或是用银器来验毒,又或是让动物先品尝确认是否有毒,统统都不可信。
在各种专业的野生菌类采食指南中,都强调对自己无法确定产地、无法确信无毒的菌子,不要吃,不要吃,不要吃。甚至“本地人”的乡土经验也不够可靠。普通人不妨从每年食用野生菌子中毒的数量来判断风险有多大。
野生菌子必定曾经在食物严重匮乏时期成为重要的营养补充,但现在很难说匮乏感是驱动人们追逐野生菌类的动力。也许人类天生对某种相对可控的冒险就是上瘾的,这种冒险可以强化戏剧性,使人生变得有滋味一点,哪怕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寻径林间:关于蘑菇和悲伤》一书的作者龙·利特·伍恩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在深爱的丈夫意外去世后,她陷入巨大的、无法解脱的悲伤,直到逐渐喜欢上对野生蘑菇的辨识。她开始探索学习,成为一名挪威认证蘑菇专家,同时逐渐走出悲伤。大自然中的蘑菇,那些多样的、美丽美味又潜藏着危险的菌子,成为她崩溃之后的救生索。或者说,专业、投入、严肃的探索和了解,让她和大自然之间建立了另一种有力的情感联系,将她从崩溃中拉了回来。在我看来,这是比满足口腹之欲或“看小人”美好得多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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